儘管已是58歲的年紀,陳沖依舊毫不掩飾對於理想主義的眷戀。她認為老不可怕,可怕的是朽,是對理想的遺忘。 成熟只是表面,她內心深處依然保留着一份天真。這樣的女人是性感的,勇敢的。 2019年10月30日,陳沖腰背挺直,不施脂粉,身着一身素衣出現在《十三邀》訪談節目中。 當許知遠拿出多年前她拍過的“前衞照片”時,問她想對那時的自己説點什麼話。 她沉思了幾秒鐘,笑着回答:“都沒事的,沒那麼緊要。” 站在現在這個年代,陳沖彷彿是一個遙遠的名字。她已經58歲了,可是依舊在各種慾望裏掙扎、沉浮,不安於宿命。 陳沖人如其名,身上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勇氣。 除去她身上的魅力,吸引人走近的是她經歷過不同的時代,身上那種重疊感、複雜性與深刻的美感。 如今,無論是電影還是生活中,陳沖更接近一種包裹在平靜表面下的力量感。從外表的風情,到內心的堅韌,她都擁有。 這麼多年過去了,人們對於這個女人仍然有想要了解的慾望,因為陳沖一直沒有放棄追求更加幽深的風景,她的掙扎,亦是她的性感。 青春時的叛逆義無反顧,老練中卻帶着少女的天真,這就是陳沖。 1961年4月26日,陳沖來到這個世界上,醫學院的學生們激動地看着這個健康女嬰的誕生,他們自然不會想到她會有個不尋常的未來。 襁褓中的嬰兒對相機鏡頭不予理會,照樣貪睡。這似乎是一種先兆,她將來的許多時間都要在鏡頭前、焦距中度過,索性就不拿它當個事。 陳沖成長於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,所接受的教育讓她從小便愛上了讀書與藝術。 從陳沖識字,她就愛躺在外婆的卧室,因為那裏有數不清的小説。 她讀書像她吃東西,是不講究“品相”的。怎麼都可以讀,趴着、站着、卧着,一本書眨眼便讀掉一半…… 年少時的陳沖總覺得許許多多的精神和靈魂附着在她身上——瑪絲洛娃、簡愛、艾絲米拉達……所有這些她讀過的書中女主角,使她似乎進入另一個更豐富的世界。 那時的她並不明白自己心裏偶爾有的不安分,便是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表達欲。 年少時的陳沖與外婆 1975年,上海電影製片廠正在為影片《井岡山》中的紅軍小戰士挑選演員,在眾多應試者中,陳沖給當時影片的副導演武珍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 一張紅撲撲的小臉,明亮有神的眼睛,當副導演見到陳沖的時候,讓其隨意朗誦一個片段,小陳沖説她可以朗誦英文版的《為人民服務》,這一念便把武珍年給震住了。 就這樣,陳沖從一個醫學世家的孩子,走上了電影之路。 很快,她又憑藉《小花》中的本色出演家喻户曉。 正是應了張愛玲的那句話:“出名要趁早”,陳沖以18歲的年紀榮膺百花影后,一夜之間成為了那個年代的全民偶像與時代記憶。 《小花》帶給陳沖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,後來的她直言:很幸運,一輩子演一部戲就夠了。 電影《小花》劇照 不過盛名之下,陳沖曾經所熱愛的簡單快樂的生活,也隨之消失了。 獲獎後,出門再坐公交,她會把臉埋在拉着頭頂扶手的臂彎裏,這樣別人會比較不容易認出她來。 很長一段時間裏,陳沖都害怕出門,那種感覺讓她感受到了極不自在的痛苦。 有次她上街,見一個電影院搭了腳手架,架子上有兩個廣告畫家正將她的臉蛋一點點描摹出來,大眼睛、長睫毛……他們把許多人對於美女的希冀都添加上去了。 “我是個比較嚮往未知的人,在學習英文的時候,懵懂地覺得還有一些別的陌生的存在,於我們生活之外。” 1981年,就在大家認為一顆新星冉冉升起之際,陳沖決絕謝幕,選擇遠渡重洋赴美國讀書從零開始。 演戲只是陳沖的身份之一,在她身體裏卻住着一個清醒的靈魂,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的她,更在意聲名之下,內心有沒有充實。 陳沖帶着對生活和知識的渴望,懷着對另一種生活的好奇心,提着一箱子自己心愛的衣服和書本,來到了美國最瘋狂的城市紐約。 在順境時選擇逆流而行的決定,所帶來的艱辛和苦楚,卻是陳沖始料未及的。 剛到紐約的她,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獨,一切都太陌生了。 當保姆、做圖書管理員,為了湊足下個月的房租和伙食費,陳沖捲起袖子,卸下昔日的榮耀,度過了一段艱辛而忙碌的日子。 她的三觀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。從小受集體主義驅使的陳沖,來到美國後突然發現人應該有個人意志,自己去評價對錯。 只是她不後悔出國受苦的選擇,因為這些迷惘與掙扎拓寬了她人生的地平線。
生命來來往往,峯迴路轉後,陳沖終究還是回到了鎂光燈下。 1986年,在美國求學的陳沖,被好萊塢製片人意外發掘,受邀出演電影《大班》,自此正式踏入好萊塢。此次邂逅,則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。 就這樣,陳沖出演了她在好萊塢電影中的第一個女主角,《大班》中的美美。可因為大量的裸露鏡頭,影片播出後,各種指責不絕於耳,一時間舉國譁然。 “演黃色電影”、“出賣自己的國家”、“純真無邪的小花,在大洋彼岸變了……” 這給陳沖和她遠在上海的家人,帶來了巨大的壓力。 她深知有些黑暗與失敗必須獨自穿越。 後來的她,對此只是微微一笑:“罵是因為愛嘛。”然後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:拍戲、編劇、當導演。 關於身體,陳沖也有着自己的認識: “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,不管什麼形狀,原本都是美麗和值得慶祝的,是靈魂的寶殿。淫穢的只是低級下作的意識。意識下流,怎麼遮擋都下流。” 直面自己的身體,沒什麼可恥的。 從1976年陳沖出演第一部電影公映至今,她的電影之路讓中國觀眾感受到的也許並不是一個影星的成名歷程,而是一次意識的解放與觀念的自我覺醒。 直到兩年後,陳沖出演《末代皇帝》中的皇后婉容。她的一顰一笑,皆是風情。 最令人記憶猶新的一場戲,便是婉容因為情感上的孤獨苦悶,揪下一瓣瓣花瓣,木然塞進嘴裏,咀嚼出一絲極輕微的苦笑,那被壓抑在木然之下的痛苦陡然膨脹開來。 之後她一邊吞嚥花瓣一邊從眼睛裏流下兩行清淚,婉容內心的絕望和瘋癲此時完全外化了。 那種美麗與寂寥,讓人無法忘懷。 電影《末代皇帝》取得了驚人的成功,以9項奧斯卡獎成為當年的最佳影片,陳沖也因此在歐美廣為人知。 隨之,扮演該片的男主角尊龍與女主角陳沖並肩站上奧斯卡頒獎台,這是中國人第一次站在奧斯卡的舞台上。 陳沖,二十七歲。頭髮仍是天然,直而長地垂及腰。妝容也仍是天然,只做了少許點染。她選擇了一條深藏青衣裙,色彩絕無喧囂,式樣也絕非光怪陸離。 她仍是一副學生式的樸素大方,無拘無束的神態,並以此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不同於任何好萊塢女明星的標識。 陳沖與尊龍 然而與此同時,她苦心經營四年的第一段婚姻,也在27歲這年走到了盡頭。 陳沖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,才走出來,那種挫敗感總時常困擾着她。結束了第一段婚姻後,她過起了自由的單身生活。 她曾在書中寫: “我把我的房子收拾得整齊、漂亮,自己給自己買玫瑰。有空坐在陽台上放一盤大提琴曲,泡杯茶,寫寫東西看看書,那是一段值得驕傲的日子。” 《末代皇帝》之後,陳沖幾乎每天都接到新片約。 用她自己對多方採訪的記者的話説:“幾乎被劇本淹沒了。”果不其然,很快陳沖又憑藉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中的嬌蕊,成為影后。 這部電影的導演關錦鵬評價她: “陳沖是個會演戲的女孩,連聲音、肢體、一個手指頭、一個眼睛、眉毛都會演戲。” 戲永遠是假的,感受卻永遠是真的。 來到而立之年,陳沖坦言自己突然鬆了一口氣,從前所缺少的安全感現在都慢慢回來了。 年輕時,她曾經寫下對愛情的感受:“他不知道我之所以可愛,不是因為我的清白,而是因為我的豐富。” 幸好有人懂她的豐富。1992年,31歲的陳沖與美籍華裔外科醫生彼得結婚。 陳沖與現任丈夫彼得 為了結婚,陳沖拒絕了李安邀請,放棄出演《喜宴》的女主角。 “每個人本來就應該有自己不同的夢想,走自己不同的路,為什麼一定要填補別人腦子裏對你的期待呢?” 這次婚姻帶給陳沖的是她不曾期盼的温暖與滿足,以及她從未有過的精神平衡及安全感。 她在婚後的幾次採訪中,都談到這份難得的安全感:“我現在有足夠的安全感來回絕我不太感興趣的劇本,儘管它們的報酬很高。” 雖然在表演事業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績,但陳沖其實一直是愛生活大於愛演戲的人。 或許上天格外眷顧這個曾經經歷太多坎坷的女人,步入中年後,陳沖的好運接連不斷。 1998年,大女兒婷婷降生。那時,陳沖剛過完37歲的生日。四年後她懷上第二個女兒。 如今在屬於陳沖的生活舞台上,她扮演着母親、女兒、妻子三位一體的角色。 陳沖一家四口 從曾經的揮金如土,到而今的為人妻母,陳沖越來越懂得生命的來之不易。 她每次出遠門前,都會給女兒寫一封很長的信。 如果意外來臨,她希望女兒能看到母親在離開世界前,對她們深情的告白和殷殷的叮囑。 即便闖蕩美國數十年,她仍秉持傳統的家庭觀: “你必須要有個大後方,你必須要有一個自己的後花園,你才會勇敢。” 肖全1995年3月攝於北京 從六十年代走來的陳沖,一直想拍一些真正可以留下來的作品,那種使命感驅動着她一直往前走,她最終決定自己編劇、導演。 1997年,她首次執導影片《天浴》,這部處女座讓懵懂青澀的主演李小璐一舉成名。 她説:“我拍《天浴》這樣的東西,起碼提醒一下自己,我們曾有過一個神聖的時期,哪怕自認為神聖。” 這是陳沖對待時代的態度,從來不是犬儒、迎合,而是要正視,去對話。 從演員到導演身份的轉變,陳沖用不一樣的方式表達着自己內心的豐盈。 時隔二十年,2017年,陳沖為了內心依舊滾燙的理想主義情懷再次做起了導演,執導了電影《英格力士》。 這部作品是對她這一代人記憶的某種回溯,在流量為王的時代,她迎難而上,還原年代風貌。 鏡頭裏,有大片的沉默。 陳沖不想去刻意揣度時代需要什麼,那樣的表達太功利。她更在乎的是,表達是否出於本心。 有人説,陳沖是被演戲耽誤的作家,這是真話。 58歲生日那天,她寫了一篇長微博: “在當今這個崇拜青春的年代,人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年齡。記憶中我自己的童年、少年似乎很長很長,總在盼着長大……兒時那些慵懶的下午,仰望着天上飄過的雲彩時那份無限的好奇心和想象力,去了哪裏? 早餐後我獨自去樹林散步,讓斑駁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,灑在我眉間額頭眼角和嘴邊的皺紋。我真的幸運,能擁有這樣一個萬物茂盛的春日,58歲,這可是世上很多人不能實現的奢望啊……” 好友嚴歌苓忍不住稱讚道:“陳沖,你知道你這人的組成結構嗎?你是半肚子詩,半肚子食!” 陳沖與嚴歌苓 然而縱然看過很多書,陳沖面對自己沒有涉及的知識領域時,仍然保持着謙遜。 2018年11月26日,在那篇回憶《末代皇帝》導演貝託魯奇的博文中,其中有一段,陳沖這樣寫道: “那時他正在跟中國文化熱戀,我們喝咖啡,他跟我提到他喜歡魯迅,還跟我引用老子、莊子的語錄。我覺得好慚愧,他提到的作品我並未讀過。” 坦然承認自己對老子、莊子作品的不熟,這完全不會折損陳沖的才華,大家依舊覺得她是個有思想的女人。 她的真實與煙火氣,正是她的特別之處。 接受魯豫採訪那天,兩人漫步在上海的街頭,經過一個麪食店時,準備買些吃食。 對於這些食物,陳沖熟悉得很,她買了青團、生煎包,並對魯豫説:“生煎包就得現在就吃,不然涼了不好吃哦。” 女明星身上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,在陳沖身上完全不存在,這樣的特質好像幾十年來未曾變過。 她年輕時所缺少的安全感,所有經歷的波折,到了今天都成為了人生不可缺少的養分。每走一步,陳沖都會愈發堅定。 如今,年近六旬的陳沖美出了時間的味道,剋制的身材,天真的本性,這其中有着豐富的內容。 生活的苦難只能令她表面楞角被磨平,成熟只是表面,她內心深處依然保留着一份天真。 面對“成熟的天真”這種説法,她説: “我身上永遠還有一部分天真的東西,是保留在那裏,也是我自己在保護着它,對於某一種成熟我是杜絕的。” 儘管已是58歲的年紀,陳沖依舊毫不掩飾對於理想的眷戀,談到約翰·克里斯多夫時,她對於英雄主義的嚮往依舊強烈。 陳沖相信人可以為了一種“沒有實用性”的激情而奔跑,對她來説,這是生命力的來源。 她認為老不可怕,可怕的是朽,是對理想的遺忘。這樣的女人是性感的,勇敢的。 半生歸來,陳沖終於成為一顆豐富而特立獨行的種子,擁有着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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